多国“特朗普分普”拔地而起,极右翼民粹主义为何席卷全球?

 

多国“特朗普分普”拔地而起,极右翼民粹主义为何席卷全球?

作者:万佳怡,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周泽源,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原标题:《民粹主义的诱惑:席卷全球的流行病》 

  

      今年11月19日,被称为“阿根廷版特朗普”的极右翼民粹主义者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成功当选总统的消息占据了各大媒体的新闻头条;三日后,同为极右翼民粹主义者的基尔特·维尔德斯(Geert Wilders)也赢得了荷兰议会选举并计划组阁新任政府,这不禁让外界担忧欧洲政治是否也要“向右转弯”。事实上,极右翼民粹主义曾早就如病毒一般不断扩散至美国、奥地利和意大利等国,且德国、法国、西班牙和瑞典等国已经“严重感染”。而近期极右翼民粹势力突然在诸多国家甚嚣尘上绝非偶然现象,当今世界究竟出现了怎样的问题?

 

▲ 维尔德斯(左)、米莱(中)、特朗普(右)

 

>>>>

民粹主义:撕裂秩序的恶魔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民主化的第一波浪潮在西方展开。大多数西方国家采用了号称“自由民主”的体制。在那时,这些国家的“民主”并未显现出明显的弊端,人们承认社会分歧的存在,并且认可这些分歧可能会引发冲突,但鼓励社会各派在分歧中寻求共同点。同时,他们普遍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法治体系,作为确保民主运行的框架。

 

      然而,尽管这种民主制为相关国家带来了暂时的繁荣,但并未解决实质问题。随着贫富差距的扩大,社会的不满情绪日益滋长,公众对于政府是否真的在维护自己的权利产生质疑,进而开始质疑秩序本身的合理性。在一些国家,政治腐败也进一步破坏了公众的信任。日益增长的猜疑和怨恨促使平民寻求新的领导人,而这些领导人的口号就是“挑战现有制度,将人民的需求置于首位”。民粹主义便由此逐渐崛起。

 

 

       尽管学者们尚未对此种民粹主义的认知达成共识,但都无一例外都包含着一个核心观点:即民粹主义强调“人民至上”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纯洁的人民VS腐败的精英”这一二元思维框架。此外,民粹主义的另一大特点是强调“人民”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整体,只可能存在“真正的人民(true demos)”和“虚假的人民(false demos)”之分。

 

      民粹主义的这一特性便决定了它的破坏性。所有民粹者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人民”,然后建构出某种“精英团体”作为敌人,将不满的社会现实归结为后者对他们的压迫,将现有的一切法律制度和道德文化视作是后者对他们进行统治的工具。因此,西方民粹者的根本诉求就是推倒秩序,“人民至上”成为他们达成目的的托辞,“激进的承诺”成为他们获得选票的武器。而对于那些指出“人民”的问题或与“人民”利益不同的意见者来说,政治不再是多数群体通过宽容的民主制度寻求妥协和共识并在其中逐渐实现公民完满性的过程,而是民粹主义者彻底消灭“敌人”的角斗场。

 

 

      这一点在特朗普的话语体系中非常明显。特朗普声称自己是美国“沉默的大多数”的代表,他不仅将得到上层社会支持的民主党视为敌人,而且希望将共和党中的建制派除之而后快。他曾在演讲中表示,“变革必须来自这个破碎的体制之外”,“长期以来,美国的一小部分人获得了政府的回报,而人民却承担了代价。美国繁荣昌盛,但人民却无法分享其财富。政客们发达了,但工作岗位却消失了。当权者保护了自己,却没有保护我们国家的公民。”而特朗普宣称道,他要做的,就是彻底砸碎美国的现有体制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左翼民粹和右翼民粹抱有不同的主张理念,但上述提及的民粹本质却是共通的。民粹作为“多数人的暴政”,是西方民主制固有的弊端之一。无论这些政客是真诚的信徒还是操纵性的机会主义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会对原有制度的稳定造成严重影响。即使民粹主义领导人未能兑现其最激进的承诺,他们对政治话语、法治和公众信任的影响可能比他们的执政时间更为持久。

 

▲一些美国学者认为,特朗普成功说服大多数共和党人相信其主张的合法性,反而暴露了美国制度与机构在民主规范颠覆面前的脆弱性。

 

>>>>

以民族主义为内核的欧美极右翼民粹

 

      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打响了欧美地区极右翼民粹的第一枪,他本人是以民族主义为内核的极右翼民粹的典型代表。由于民粹主义强调“人民至上”,因此就要对“人民”进行概念界定。换句话说,民粹主义者往往需要某种政治身份作为标签号召所谓的“人民”,诸如宗教、阶级等等。而“民族”这一标签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号召力,在受到全球化浪潮冲击的欧美,其诱惑力更是被无限放大。

 

      毋庸置疑,欧美发达国家是全球化的受益者。美国布兰迪斯大学的一篇论文显示,美国每年约11%—19%的国内生产总值(GDP)都是由全球化贡献的。然而,特朗普领导的右翼民粹却认为,正是全球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认为,全球化放大了不公平分配导致的贫富分化,美国从全球化中赚取的越多,社会上层就越富有,而社会下层相应地就越贫困。在特朗普上台的2016年,前10%的美国人占据了77%的财富,42%的白人生活在贫困线之下。此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美国制造业和中低端产业没有区位优势,普通的工人只能失业,中小企业主只能破产。而民主党和建制派背后的社会上层,则希望推进全球化,因为他们不仅能从资本的全球扩张中逐利,还能获取一大批肯吃苦、高素质的廉价劳动力。

 

▲可以看出,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受益良多。数据来源:Douglas Irwin's blog post.

 

      更重要的是,全球化还导致了白人主导社会的逐渐丧失。1965年美国实行新的移民法,规定不得再以族裔对移民进行划分,同时扩大了移民配额,这导致美国移民主体发生了巨大变化。上世纪50年代,68%的美国合法移民来自欧洲,这一数字在70年代则仅剩18%。从那之后,拉美非法移民的数量更是激增,预计到2050年前后拉丁裔将成为美国第一大族裔。大量移民的涌入不仅挤占了原有居民的经济和社会资源,还使得传统的“WASP”文化(即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受到强烈冲击。白人因而对自由派主导的这套“讲求文化融合、鼓励移民、强调政治正确”的体制日益厌恶。

 

      因此,当特朗普喊出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口号时,许多白人,甚至一些因全球化利益受损的有色族裔,都一呼百应。全球化掀起了他们的不满情绪,这是欧美极右翼民粹主义产生的根源。在欧洲,全球化与大量移民及难民的涌入则导致了一样的后果。本次荷兰极右翼民粹者维尔德斯的核心主张就是,“我们要确保荷兰再次属于荷兰人!我们将限制难民潮和移民潮!”他称将对荷兰境内穆斯林采取强硬政策,禁止部分宗教活动,并且要求将择日举行“脱欧公投”,这将对整个欧盟政治产生巨大冲击。欧美这种民族观念主导型民粹主义,往往与“白人”“宗教”“文化”“反移民”和“本国优先”等关键词产生密切联系。

 

 

 

>>>>

以克里斯玛型统治为内核的拉美民

 

      在世界极右翼民粹浪潮中,还有一种紧密联系着历史和政治领袖的民粹主义。当公众情绪被魅力型领导人利用时,民粹主义就会变得尤为强烈。以阿根廷为例,其民粹与欧美的民族型民粹不同,它没有强调族裔问题,而是要求彻底实现自由化。

 

      拉美地区是世界上唯一为民粹主义提供过长期历史实践的地区,而阿根廷民粹主义的大规模实践,则自著名的庇隆(Juan Perón)夫妇而始。二战期间,因欧美国家忙于战争,阿根廷工业得到显著发展。1935至1946年间,该国工厂的数量上升了55%,工人数量增加了130%。这为庇隆主义的出台奠定了经济和阶级基础。

 

▲ 1950 年 10 月 17 日,阿根廷总统胡安·庇隆和他的妻子伊娃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玫瑰宫总督府的阳台上挥手致意。

 

      庇隆主义以“政治主权、经济独立、社会正义”为口号,动员了广大平民。庇隆最具民粹性质的做法就是:实行高福利政策讨好民众,规定工会会员无论生产效率如何,都能享受福利。他还利用夫人艾娃(Eva Perón)控制的“社会救济资金”来笼络人心,通过塑造夫人“穷人倾听者”的形象来博取支持。这是一种典型的极左民粹主义政策。

 

      庇隆成功取悦了民众。而民众殊不知自己在享受国家福利的同时,牺牲了公民的灵魂,将一切政治权利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了这个声称会照顾他们的独裁者。庇隆政府的大量开支引发了通货膨胀,而专制政体滋生的腐败进一步引发了民众不满,最终推翻了庇隆政权。

 

      庇隆政权的瓦解并不代表着民粹力量的减弱。事实上,庇隆主义进一步深化了阿根廷人心中的政治惰性。英国学者卡尔维特在其著作《阿根廷政治文化和不稳定》中就指出了阿根廷具有人格主义(Personalism)的政治传统,也就是民众倾向于向个人而非制度寻求支持,特别表现为对克里斯玛型政治领袖(注:又称魅力型领袖,即通过个人超凡的特质或成就吸引跟随者的尽忠和服从)的偏好。在他们心目中,强硬政治领袖虽然有专制独裁的倾向,但是只有他们才能推进变革进程,带领国家走出困境。这根本上是因为阿根廷人根本没有养成政治参与的习惯,却处在需要通过法律框架下的政治参与来解决问题的民主制度之下。

 

 

      米莱前任政府倒行逆施的庇隆主义经济政策再次导致了严重的通货膨胀,这才让米莱坐上了总统的位置。米莱要求彻底实现自由化,削减政府的权力。他谴责政客“无用、不会工作、只会寄生”,并曾将自己的工资抽奖送给民众。他还宣称上台后将“焚毁”阿根廷央行,结束货币管制,实行全面美元化;将国家部门从20个缩减至8个,大幅削减政府支出;实现教育、监狱、医疗等行业的私有化;甚至支持器官买卖合法化。然而,米莱这种大砍的“休克疗法”,不过是权力的又一种滥用,是卢梭式的“迫使他自由”。

 

      因此,阿根廷右翼民粹和欧美右翼民粹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阿根廷的民粹主义者没有一个类似于民族、文化、宗教等固定的核心价值观,他们只是因为对现状不满,但并不习惯通过公民政治解决问题,因此只能不断选出新的“人民代表者”来“照顾”他们。这也是为什么自民主化以来,阿根廷就始终处在左翼和右翼民粹不断交替执政的漩涡之中。可以预见,如果米莱无法扭转阿根廷现有的颓势,下一次上台的则必然是庇隆主义政府。

 

 

>>>>

警示与启发:关于西式民主

 

      尽管西式民主对人类文明进步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西式民主制的缺陷,这是当前民粹主义产生的制度原因。民主制的两大弊端,即随时可能导致的“多数人的暴政”与民主制下“人民支持的专制”,分别对应欧美的民粹和拉美的民粹。

 

      虽然民粹主义对秩序有着极大的冲击,但我们必须理解民粹主义是社会不公的产物之一,民粹主义者往往因其诉求在现有体制中得不到满足,因而走向民粹主义。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写道:“假使有一天自由在美国毁灭,那也一定是多数的无限权威所使然,因为这种权威将会使少数忍无可忍。” 某种意义上,民粹主义是以多数的暴政反击多数的暴政。在民粹主义产生之前,社会其实就已经发生了权力的失衡。一方面,现有的民主制度只能实现机会的平等,而无法保证实质的平等;另一方面,民主制下的多数意志并没有制约体系,一旦民主丧失了协商意识与妥协精神,就容易滑向民粹主义。

 

 

     总之,民粹主义的崛起是西式民主弊端产生的严重后果,也提醒着我们,当下应当对西式民主进行新的思考与修复。

 

参考文献:

[1] 段德敏.英美极化政治中的民主与民粹[J].探索与争鸣,2016,(10):76-80.

 

[2] 林红.当代民粹主义的两极化趋势及其制度根源[J].国际政治研究,2017,38(01):36-51+5-6.

 

[3] 林红.威权、福利与庇护:民粹主义在非西方世界的激荡之旅——基于拉美与东南亚经验的考察[J].世界政治研究,2020,(02):93-121+157.

 

[4] 徐永晟、柳玉鹏、甄翔:《“政治素人”米莱当选阿根廷总统,法媒:他素以激进观点和言行著称》,环球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83119505344518307&wfr=spider&for=pc

 

[5] Kitzberger, P. (2023). Media-politics parallelism and populism/anti-populism divides in Latin America: Evidence from Argentina.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40(1), 69-91.

 

[6] Hongtao Ma, Yudi Liang, Jiayi Wan. Is the Right to Vote Equal to Democracy? — An Analysis of Substantive and Procedural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 SHS Web of Conferences 154, 01020 (2023). 

 

[7] Wajner, D. F., & Wehner, L. (2023). Embracing or Rebuffing "the International"?Populist Foreign Policy and the Fourth Wave of Populism in Latin America. Global Studies Quarterly, 3(2), ksad026.

 

[8] BBC:Javier Milei: Argentina's far-right outsider wins presidential election. https://www.bbc.com/news/world-latin-america-67470549

 

[9] AP News:Right-wing populist Milei set to take Argentina down uncharted path: ‘No room for lukewarm measures’ . https://apnews.com/article/election-milei-massa-runoff-6a171de948a034bd43c853f6d3f50f5c

 

[10] Juan Domingo Perón. Perónist Doctrine. Edited by the Perónist Party. (Buenos Aires, 1952).“What is Peronism?” by Juan Domingo Perón (1948) || “The Twenty Truths of the Perónist Justicialism,” Juan Domingo Perón (1950) . https://library.brown.edu/create/modernlatinamerica/chapters/chapter-9-argentina/primary-documents-w-accompanying-discussion-questions/what-is-peronism-by-juan-domingo-peron-1948-the-twenty-truths-of-the-peronist-justicialism-juan-domingo-peron-1950/

 

[11] Juan David Rojas. How Javier Milei Defeated Peronism. https://compactmag.com/article/how-javier-milei-defeated-peronism

 

 
 
 
2024年1月11日 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