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纳克准备“拥抱失败”，为何偏偏英国是左翼卷土重来？

（正文约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2分钟）

6月9日，英国正式脱欧后的首次欧洲议会选举顺利落下帷幕。根据最终选举结果，中右翼的欧洲人民党（EPP）以26.2%的席位占比维持住了其第一大党团的地位，德国总理朔尔茨所属的中左翼社民盟（S&D）以18.7%的占比稳住次席，而法国总统马克龙所属的中间派“复兴欧洲”党团和左翼的绿党党团则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议席流失。

与之相对的，右翼民粹势力正迅速上升。代表极右翼势力的保守主义与改革者党团（ECR）和认同与民主党团（ID）在议会中的力量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增长，总议席占到了全体议席的20%左右，标志着欧洲政治生态的进一步“右转”，整个欧洲大陆右倾的声浪日益高涨。

但与此同时，与欧洲大陆仅一海之隔的英国却“逆流而行”——自2022年初以来，左翼工党的支持率在民调中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并与苏纳克所属的保守党拉开了较大的差距。随着苏纳克宣布在7月4日提前举行大选，分析人士对保守党的前景普遍表示悲观，左翼的工党则被寄予厚望。欧洲普遍“右转”与英国“左转”之间是否存在着矛盾或是某种联系？英国左翼势力的崛起会是一种偶然吗？

根据《卫报》对英国所有主要民意调查公司最新民调平均值的统计，截至6月15日，保守党的支持率仅有22.5%，而工党则已经达到了43%，几乎为保守党的两倍。考虑到地区因素和策略性投票的影响，权威民调机构Yougov从6月4日开始就调整了民意调查方法，但其为《泰晤士报》所做的最新民调仍然显示，保守党的支持率仅为18%，甚至低于法拉奇所领导的“改革英国党”——该党的支持率为19%。工党则一骑绝尘，以37%的支持率位列第一，仍然近乎是保守党的两倍。

在这种巨大的优势之下，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在6月13日发布了2024年工党的选举宣言，强调将“创造财富”作为竞选的核心政策，旨在提供政治和经济稳定，从而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与工党长期以来形成的“征税和支出”的政党形象不同，斯塔默领导下的工党鼓励更多的私人投资，强调经济的稳定与增长，并否认了苏纳克对于工党“将为每个家庭增加2000英镑税收”的指控。

▲ 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

相较于传统左翼，此次工党宣言中的税收和支出计划明显更加温和与保守。今年二月，工党宣布撤回了之前每年提供280亿英镑的额外支出以实现“净零排放”目标的承诺，在六月份的宣言中仅仅列出了80亿英镑的增税措施，主要用于绿色投资、国家健康系统（NHS）投资、专业教师培训等措施。其中，绿色投资的额度已由原先的280亿压缩至50亿英镑左右。这份预算可以说是工党为了竞选而量身打造，尽管被一些人指责为“过于谨慎”，但就像斯塔默所说，“我们想成为一个有权力的政党”。显然，这是为了博取更多选民支持而采取的必要之举。

此外，在其竞选宣言中，工党还提到了边境移民管理、NHS资金不足等备受大众关注的问题，以表明自身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执政准备。事实上，这些政策承诺相当保守且缺乏新意，并且被苏纳克攻击为在开“空头支票”。尽管如此，工党的支持率仍领先近20个百分点，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其施政承诺的吸引力，更主要地可以归因于民众对保守党的失望。

▲ 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和工党的克莱尔·沃德（Claire Ward）在沃德当选为英格兰曼斯菲尔德东米德兰兹郡市长后拥抱

在保守党政府实施多年的紧缩政策之后，英国的医疗和教育系统以及其他社会服务都非常脆弱，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更是给无数家庭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再加上移民等社会问题，大多数摇摆选民都更倾向于转投其他政党寻求希望，工党成为了此时的一根“救命稻草”。

在欧洲大陆右翼浪潮高涨的时刻，英国工党的崛起显得尤为突兀，不禁让人产生疑问：是英国与欧洲大陆彻底脱节了吗？但比较二者之间的差异，这种“奇怪”的现象其实并不难以理解。相比单纯地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出发，各国的国情以及由此产生的选民的意愿才是政党轮换的关键因素。无论是欧洲右翼的崛起，还是英国工党支持率的上升，实际上都体现了选民们对当前现状不满、希望寻求新的变化与转机的意愿。

欧洲右翼势力的上升并不是一种偶然，这种趋势事实上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此次欧洲议会选举中体现出来也并不令人意外。过去十年里欧洲面临的多重危机，包括移民制度的失败、新冠疫情的打击、政治局势的动荡等等都为右翼政党站稳脚跟创造了空间。这些因素的综合无疑是相当复杂的，就像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主任马克·伦纳德（Mark Leonard）在接受福克斯新闻（Vox）采访时所说，“各国情况不同。如果你看看波兰或爱沙尼亚这样的国家，最大的驱动因素是乌克兰战争；如果你看看德国，最大的驱动因素是移民；但在法国和丹麦等地，影响最广泛的是气候危机；而在许多南欧国家，影响最大的仍然是经济危机。”但归根结底，当前执政党的施政无法解决选民迫切关注的现实问题，给了右翼“趁乱上位”的空间。

而转过头来观察英国政治，会发现自从2020年正式脱欧之后，保守党从脱欧中获得的选举“红利”已经逐渐褪去。在2019年的英国大选之中，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凭借“搞定脱欧”（Get Brexit done）这样非常规的竞选宣言成功击败一众对手，带领保守党成功赢得选举。当时的工党领袖杰里米·科尔宾（Jeremy Corbyn）也由于其在脱欧问题上的处理不当引咎辞职，随后斯塔默在次年四月的新党魁选举中成为了工党新的领袖。然而很快，随着脱欧弊端的逐渐暴露，脱欧派给民众构建的美梦支离破碎，保守党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当中。

▲ 2019年大选：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承诺在脱欧后帮助陷入困境的企业

首先是经济的低迷以及由此带来的通货膨胀。自2021年12月到去年8月，英国中央银行已经连续加息14次，英国民众发现自己的生活并不像脱欧派所承诺的那样美好，反而愈发艰难，甚至看不到恢复的迹象。就业问题也并不像工人们所想的那样随着脱欧迎刃而解，大量的制造业仍在转移往发展中国家。此外，脱欧之后，英国内部面临的民族矛盾也越发尖锐。北爱尔兰的民族独立问题成为了随时可能爆发的火药桶，苏格兰民族党在当地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要求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

英国舆论界普遍认为，英国当前的处境已经非常不妙，甚至“站在了悬崖边上”。谁能把英国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工党重新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作为英国现代福利国家的奠基者，工党被认为能更好地造福中下层民众，并处理好与欧盟的关系。尽管它不会寻求让英国重新加入欧盟，但斯塔默也承诺将改善约翰逊曾经达成的“失败的”英国-欧盟贸易协定。

表面来看，英国与欧洲大陆似乎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但实际上两者皆是民众希望解决现实困境的尝试。不可否认的是，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照。有进步人士认为，英国已经走在了欧盟的前面：经历了脱欧派的鼓动与右翼的长期执政，英国将重回左翼的怀抱——这甚至可以为欧盟国家的发展提供借鉴。但批评者认为，英国已经与逐渐走上正轨的世界背道而驰：斯塔默如果真的能赢得大选的话，将发现他能找到的可以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少；如果继续左转，英国很快将会变成世界中的“孤岛”。很难说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左转还是右倾，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的联系远比单纯的意识形态更加深刻。

从当前的民调来看，工党的优势相比其之后的保守党和改革党来得非常明显。在右翼长期以来惨淡的政绩面前，左转似乎在当下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左转的程度也是有限的，这在此次工党谨慎而保守的竞选宣言中得到了体现。

为了获得更多中间选民的好感，斯塔默似乎回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中左翼政党时期，采纳了许多新自由主义方案，包括降低税收、放松资本管制等等。斯塔默影子内阁的财政大臣雷切尔·里夫斯（Rachel Reeves）在竞选中甚至将工党描述为“商界的天然合作伙伴”，并补充道，“几年前，你可能不会想到会从工党口中听到这些话；想想我们在短短四年内取得了多大的进步。”与2020年科尔宾的激进左翼领导层相比，现今的工党开始向中间派进一步靠拢，以便实现从“抗议党”向“执政党”的转型。

▲ 斯塔默影子内阁的财政大臣雷切尔·里夫斯（Rachel Reeves）

但尽管愈发保守，英国左转的趋势是切实存在的。更加引人关注的问题是，欧洲右翼势力上升的大趋势是否会影响到与其一海之隔的英国？这种左转的趋势会持续多久？长期以来，特别是在2016年脱欧公投之后，英国左翼一直将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发展视为进步政治和价值观的体现，主张留欧或至少是“软”脱欧。但随着欧洲内部右翼的崛起，这种理想似乎正在走向破灭，欧洲大部分地区正朝着英国中左翼厌恶的方向发展。因此，向来主张与欧盟加强联系的左翼可能会变成新的疑欧派——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英国的右翼势力会更可能变成亲欧派，毕竟他们追求国家独立和自由市场的信念始终如一。此刻，欧洲大陆的变化让英国“重返欧洲”的话题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至于左倾的浪潮将会持续多久，决定因素不在于欧洲，而在于英国国内的选民，在于工党提供的政策能否满足其现实需求。眼下，面对一系列深刻的经济社会矛盾，英国两大党都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但究竟能兑现多少仍是未知数。6月12日，苏纳克和斯塔默一起在电视直播活动中接受选民质询的时候，两人的回答都没有让观众满意。他们重复着自己的宣言与承诺，却对关键的问题与实施效果避而不谈。

其实相较于保守党，工党真正的优势就在于提出“翻开新的一页”，而许多选民显然希望在长期的困境中看到一股“清新”的改革力量。究竟接下来会不会持续左转，更多地还是取决于工党的能力与决心，观察其承诺究竟是否能够落地，为英国充满不确定性的发展前景注入一些稳定的力量。

作者简介：

姜姝，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中国政法大学本科生，研习兴趣为中美关系，国际机制

编务：蒋欣颖

责编：王加特

图片来源：网   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