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特朗普对共和党的改革将会如何影响第二任期的对华政策?
民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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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特朗普下台之后,特朗普一直在加强控制共和党。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美国政治的最大变化,就是特朗普实现了对共和党权力资源的垄断,改变共和党的政治规则,改组共和党领导层并且大肆排斥异己。用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战略思想家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的话来说,特朗普正在带领美国走向“反自由主义”和“独裁”制度。那么,特朗普想达到什么目的?他这样做又会如何塑造其对华政策,如何影响其人事布局?
讨论美国的对华政策,不能脱离对美国内政的关注。“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对外政策服务于国内政治议程。任何一个领导人或者政府,都不是全能性的,都会有自己的轻重缓急以及优先议题。特朗普的对华政策与人事安排,在其第一任期的基础上会有延续性,但变化会更加明显。特朗普不可能试图缓和对华关系,但并不意味着他会采取极端路线,“新冷战”也言之尚早。
美国是一个有强大的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一般很少会出现独裁者。特朗普正在垄断共和党的权力,并不意味着他的本意是希望成为一个独裁者。他有两方面的考虑,一个是个人层面,另一个是国家层面。
从个人层面来说,特朗普认为自己遭到了民主党的司法“迫害”,目前有三个联邦案件和一个佐治亚地方案件正在等待审理。民主党正在以一种“反自由主义”的方式来对待特朗普,这为特朗普通过“反自由主义”进行回击提供了党内合法性。如果特朗普不能当选总统,那么他肯定会面临牢狱之灾。即使他当选总统,佐治亚州地方法院的判决是无法被特赦或豁免的,他仍然可能会身陷囹圄。
由于美国宪法规定,同一个人不能担任两届总统。那么特朗普在2028年卸任之后,三个联邦案件很有可能会被民主党秋后算账。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可能认为,即使不再掌握政权,长期继续控制党权仍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控制党权可以使得他继续得到共和党其他主要政客的支持,并且可以操纵舆论对民主党和司法体系施加压力。
▲ 特朗普保住了参与2024年大选的资格,但仍逃不过背负法律案件的影响。根据美国“国会山报” (The Hill) 的民意调查,七个战场州内53%的选民表示,如果特朗普被判重罪,他们将不愿意投票给他。
从国家层面来讲,特朗普强化党内权力,并且得到共和党选民普遍支持,也有其内在逻辑。即使在美国这样有着强大的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也可能会产生独裁者。
首先,小政府理念可能会导致权力集中和威权政治。因为小政府弱化政府的权力和职能,而这种治理模式可能需要依赖强人来推动。甚至小政府与军事政权和法西斯政权也并不矛盾。而且,小政府可能对法律的执行力度不够,这会被某些团体或个人利用来巩固他们的权力。
其次,共和党的党内结构容易导致威权政治。在2016年之前,民主党的党内结构更加贵族化,共和党的党内结构更加平民化。民主党内“超级代表”的权力更大,因此像桑德斯这样的获得平民广泛支持的政治人物,很难获得党内领导权,而共和党则允许特朗普这种在政治上没有根基和人脉的人迅速上升。共和党的党内规则比民主党的党内规则更加民主,但平民政治和威权政治往往是紧密联系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特朗普加强党内集权,真正目的是要推动保守化的政治议程。特朗普及其支持者认为,今天美国面临着极其严重的问题和空前的危机,民主党精英对于贫富差距扩大和白人的族群安全漠不关心。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曾经试图进行一系列改革,拯救美国的基督教文明,但是阻力重重,成效很小。美国的权力制衡机制以及共和党内部的建制派,事实上都在阻碍他的改革。
特朗普的敌人都是美国最强大的政治力量,如金融财团、军工复合体、情报机构、大学、主流媒体以及大多数科技公司。他自己掌握的资源很少,支持者大多是弱势的平民。在这种情况下,权力的集中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武器,可以提高组织力量和斗争能力。现在的共和党已经不再是八年前的共和党。他一旦当选将会更加坚决有效地推动改革议程。
特朗普2016年第一次当选总统时,他自己缺乏可靠的政治盟友,必须与共和党建制派联合执政,他与建制派官员之间分歧不断。未来,特朗普将会组建一个排斥共和党建制派的政府,这也会影响到他的对外政策。
前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曾经是特朗普最为信任的人。他曾在两次选举中成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所有的言行都与特朗普保持一致。他曾赴世界保守派的大本营匈牙利进行政治考察,试图为特朗普寻找一种走向威权统治的体面方式。但是,在2021年1月初的总统选举认证以及国会山暴乱事件中,他没有经受住政治考验,最终与特朗普分道扬镳。
彭斯的背叛对特朗普的打击是很大的。他们二人都致力于推动保守主义政治议程,都支持通过扩大总统权力来推动政治改革。但彭斯在关键时刻退缩,他不愿意挑战美国的宪政秩序。而在特朗普看来,美国的宪政秩序服务于建制派和既得利益者,在这个规则内不可能推动任何实质性的政治变革。今天美国的危机非常严重,时间窗口正在关闭,决不能期待采取温和合法的方式推动变革。
▲ 前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在2024年大选中公开表示他“凭良心”不能支持特朗普,对其前竞选伙伴做出了惊人否定。
如何防止更多亲信背叛自己呢?虽然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落败,但是他找到了一种简单、高效的办法,可以甄别那些真正忠诚于自己的政客。如果一个政客公开承认2020年大选是“舞弊”和“被偷窃”的,那么他就是对特朗普忠诚的人。特朗普在约谈共和党骨干分子时,总会要求对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过去几次选举的确存在一些争议,民主党用各种方式从全世界引进移民,很多非法移民迅速获得美国国籍和投票权,因此特朗普指控选举被民主党“偷窃”。但特朗普其实并不关心真相,他将上述陈述作为一个投名状,要求下属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违心的事情。这种“指鹿为马”的办法可以识别谁是真正忠诚于特朗普的人。
前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虽然没有与特朗普决裂,但是他试图在特朗普与建制派之间保持平衡,拒绝对选举“舞弊”表达态度。他这样做或许是有更为长远的政治打算,不愿完全与特朗普绑定。他胸怀大志,希望未来竞选总统。就目前而言,他的这种三心二意的策略遭到了很多特朗普支持者的不满。特朗普下台之后与很多共和党政客保持互动,但没有消息称他与蓬佩奥之间有任何互动。蓬佩奥还出版一本书,批评特朗普的对外政策和财政政策。
由于特朗普已经有了一个更加可靠的团队,蓬佩奥的影响力实际上被稀释和边缘化了。在X(以前称Twitter)平台上,很多特朗普的粉丝群体表达对蓬佩奥忠诚度的担忧,甚至对他进行辱骂。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迈克尔·弗林(Michael Flynn)认为蓬佩奥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党”(RINO),不应再次被特朗普信任。亚利桑那州参议员温迪·罗杰斯(Wendy Rogers)认为蓬佩奥实际上一直在欺骗特朗普并包庇特朗普的反对者。即使蓬佩奥再次加入特朗普内阁,也不可能成为前几号人物。
与主流建制派不同,特朗普认为美国真正的安全威胁在美国内部,而不是外部(参见《特朗普的国家安全理念及其对中国的影响》)。特朗普所界定的意识形态敌人是美国的民主党和主流政治精英,他从来没有试图与其他国家发生意识形态冲突。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国务卿蓬佩奥、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等对外政策强硬派并没有准确理解和把握特朗普的精神,前者暗中抵制其政策,后者则直接与其发生口角。
特朗普是二战结束之后第一位没有发动过任何对外战争的总统,也没有卷入大的冲突,他为此感到自豪。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他需要用这宝贵的四年,实现美国国内的保守化改革。这种改革需要依赖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特朗普必须集中精力,保证自己的政治议程不受到外部因素的干扰,尤其是不能与世界主要大国发生战争。特朗普最信任的几个人,如俄亥俄州联邦参议员詹姆斯·万斯(J. D. Vance)明确表示美国应该通过供应链回流减少与其他大国开战的风险。
▲ 目前,国会还没有足够的意愿废除或改写于2001年颁布的《使用军事力量授权法》。美国总统仍有权自主发起军事行动。
特朗普的对外政策并非不可预测、没有底线。他担任总统时期,做出了很多历任总统从来不敢做的事情。例如,他与金正恩握手并踏上朝鲜的国土,暗杀伊朗将军苏莱曼尼,做出从阿富汗撤军的决定并且试图邀请塔利班领导人来到戴维营。这些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即避免战争的发生并减少美国的资源消耗。他的对外政策看似变化多端,但恰恰是可以预测的、有底线的。
这里要提及两个重要人物,分别是前副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明(Matthew Pottinger)和前众议院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主席迈克·加拉格尔(Mike Gallagher)。实际上,这两个人都不会成为特朗普新一届政府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们代表的都是共和党建制派的理念,与特朗普的政治议程不相符。
▲ 作为特朗普政府中资深的亚洲政策制定者,博明极度缺乏实践经验,过于理想化。
博明其实在特朗普任期内并没有真正得到重用,只是在“术”的层面发挥作用。他在2021年国会山暴乱之后宣布辞职,在关键的时刻没有经受住政治考验,甚至2022年他威胁要在国会山案听证会上作证,这更得罪了特朗普阵营。博明希望与中国进行全方位对抗,但特朗普对此不感兴趣。更重要的是,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时还没有完全破坏民主制度原则,而现在特朗普已经被美国主流精英认为是美国民主的践踏者,博明对华政策所依赖的道德基础不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无法动员整个社会与中国进行全方位对抗,博明的对外政策理念是特朗普的负资产。
加拉格尔在尚未完成本届国会任期的情况下,就已经宣布离职。他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国会众议院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特朗普派,这种行为相当于与特朗普分道扬镳。他在众议院推动的各种立法,其实是为了限制和约束特朗普的对华政策,而不是支持其路线。加拉格尔经常以共和党对华政策代言人的口吻发表观点,但实际上他恰恰与特朗普不是同路人。
▲ 加拉格尔将大量注意力放在了一系列中美问题上,涉及军事、经济、技术等方面,尤其是台海问题、TikTok 对美国年轻人的危害。
有一种说法,认为特朗普第二任期会转向友俄抗中,至少会减少针对俄罗斯的战略资源投入,增加针对中国的战略资源投入。这种说法看似合理,但是其实经不住推敲。
第一,特朗普本人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地缘政治规划,也从来没有真正重视亚洲。他的下属宣称美国奉行所谓“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但是他本人连续三年缺席东亚峰会,都是派下属去参加,导致很多国家表示失望。特朗普并非懒惰,他关心的主要议程是国内政治。
第二,特朗普内阁中并不缺乏对华强硬派,但是特朗普只是将其作为筹码,进行所谓的“极限施压”。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这些人的建议,以至于让他们感到十分懊恼。负责印太安全的助理部长薛瑞福(Randall Schriver)是超级强硬派,但他的建议从来没有得到特朗普的认可。
第三,美国的对外政策是一个整体,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盟友,否则它的声誉就会受到严重影响。美国从来不是用“合纵连横”或者“三国演义”的思维看待世界。拜登政府针对中俄采取“双压制”政策,而特朗普的战略收缩也只能是全方位的,不可能背叛这一边的盟友同时被另一边的盟友更加信任。
▲ 特朗普并不认为“制定合适的亚洲战略”是头等大事。
有一个人的观点很有代表性。年过八旬的资深记者孟杰慕(James Mann)是众所周知的对华强硬派,他对中美关系的预判经常得到事实的证明。他同意博尔顿的看法,认为博明的对华思维过于理想化,无法付诸实践。这是因为,特朗普无论如何都会削减对盟友的支持,他从来没有说过为亚洲盟友提供更多支持。特朗普上台之后一定会削弱与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和菲律宾的关系,并且会中断与越南的双边合作。此外,特朗普无法联合欧洲国家在贸易、技术和制裁方面对抗中国。他认为“美国靠拢俄罗斯对中国来说才是理想的选择”,“特朗普只是在言辞上强硬但在行动上并不强硬”。特朗普的内阁成员也会在重大问题上展示战略决心,但是这种承诺显然是不可信和没有底气的。
2021年国会山暴乱事件之后,美国内部政治的急剧变化已经深刻影响对外关系。美国两党之间的利益矛盾,已经远远大于美国和其他任何国家之间的利益矛盾;美国两党之间的价值分歧,已经远远大于美国和其他任何国家之间的价值分歧。特朗普认为自己遭受民主党的司法“迫害”,他不断扬言将会报复政敌。特朗普将会集中精力,用宝贵的四年时间对美国政治进行彻底改革,而不是因为外部事务而分心。
特朗普及其核心团队很少针对中国政策发表看法,至今只有寥寥几句话。而共和党一些政客经常发表相关评论,这很容易导致这些人说的话被理解为特朗普本人的观点。这些人也确实假装自己代表特朗普本人的立场,但实际上二者根本没有关系。这些人的目的就是要误导中美两国,从而诱使相互对抗,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中美关系绝不能被极少数人带偏。
特朗普阵营内部也有一些奇谈怪论。但是它们主要是“应激性反华”,而不是“理念性反华”或“战略性反华”,二者有本质区别。博明和加拉格尔的战略规划,需要很高的国内成本,得不到民众的支持,两党暂时都不会接受。特朗普及其继任者在未来四年或八年进行持续的战略收缩,并打击“深层政府”和“华盛顿的蛀虫”,最终很有可能会实现美国实力的恢复,这种路线更符合美国民众的利益和美国的国家利益。
无论谁上台,中美关系未来依然可能实现稳定。拜登刚刚上台的时候,很多人不看好中美关系,但实际上两国已经实现了长达两年的相对稳定。未来,中美之间依然应该继续求同存异,寻找新的共同利益,确立双边关系新的稳定基础。
作者:孟维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
编务:万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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